第408章 非战之罪《满唐华彩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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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08章 非战之罪

石岭关的城门洞虽狭窄,却正好可容一辆马车通过,过往无数车轮辗过,把城洞里的青石路压出了两条深深的车辙印,足有三寸深。
由此或可见太原与北面忻州、代州、云州、宁州、朔州贸易往来之频繁。
一场战役虽小,却阻隔了这原本繁忙的商旅往来。
薛白看着车辙印尽头那紧闭的城门,不由在想,这种商贸的断绝是一时的或是将持续好几年?从这件小事中看到了大唐盛世中断的迹象,他心里便沉甸甸的。
是夜,他辗转反侧,睡不安稳。住在城楼上总能听到山风穿过夯土城墙缝隙时响起的呜咽,之后是巡防士卒沉重的脚步声,提醒着他身上的甲胄有多硌人。
奈何身子过于疲乏,他闭着眼躺着,直到天明,号角声让他猛地清醒过来。走出城楼,明亮的阳光已经照在了满是箭痕的城垛上,蓝天与苍色的山峦交界之处出现了一条黑线。
那是安禄山的大军来了。
他们足有八千人,每一个人都是安禄山的义子,每次在安禄山面前演军,那声“阿爷”震天而响,极是壮观。
“我不怕王忠嗣。”李归仁道:“我就盼着与王忠嗣一战。”
如此一来,不论谁胜谁负,他都有保命的后手。
最好还是做两手准备,倘若薛白、王忠嗣败亡了,也得让人知晓他屈身事贼不过是虚以委蛇,其实心在社稷。
双方兵马遂在石岭关对峙起来。
“在,你们是?”
因他们是私兵,并没有大唐军队的番号,故而这支军队的名字也是安禄山起的,名为“曳落河”,在突厥语里是“壮士”的意思。
“王忠嗣杀上来之后,孙将军很快就战死……”
李归仁骂一句,见帐中沉默下来,遂把目光看向严庄、高尚,却没想到这最急于怂恿安禄山造反的两人今日也不开口。
他是曳落河主将李归仁的儿子,性格难免跋扈一些。
“杨府尹?”
李归仁皱了皱眉,已经不耐烦听这些谋士絮叨了。他是勇猛之人,哪怕明知能智取,也认为强攻才是更痛快之事。
李归仁依旧不满,道:“阿兄,都已经厮杀起来了,你还没下决心吗?壮士们愿意抛下性命随你叛唐,伱却还要等皇帝老儿给你作主吗?!”
换作往日,他这么一怂恿,大帐里一定会充斥着迫不及待的气氛。但这次不一样,挡在他们面前的是王忠嗣,大家都知道王忠嗣若不死,安禄山肯定不敢造反,因此也没人站出来帮腔。
“他们既不打算强攻,不必有这么多兵马等在城下,何况营寨这般分散,徒增运粮的难度。”
薛白也在城楼中,就在上面一层,杨光翙小心地走上吱呀作响的台阶,只见一个个弓箭手们正趴在窗前,背篓中的箭羽密密麻麻,而薛白就在其中。
“快了。”李继霸道,“信不信,消息传到长安,朝堂上那些蠢货一定认为王忠嗣才是造反的那个。”
“保重了就能不死,还是如何?”王忠嗣不愿就此长谈,把话题引回了正事上,道:“看范阳军的营寨布置,他们在偷偷减灶。”
“没看到吗?”来者再次举起了手中的牌符,翻了两下,道:“东平郡王麾下,我与你们范都尉是旧识了!”
“战况?”薛白云淡风轻地一哂,道:“哪有甚战况?”
“同罗”在突厥语里是“豹”的意思,同罗部还有两个首领,一个是被赐名李献忠的阿布思,一个是哥解。如今是一逃一死,曳落河自然由李归仁完全掌控了。
“我原本以为你能让王难得在军中有名无实,做到了吗?”
回到了城楼中的一间廨房,杨光翙很有威仪地向看守他的军士一挥手,道:“把文房四宝拿来,我为王节帅、薛太守写公文。”
不过,叱责之后,他还是言归正传,道:“我来之前,刚收到信使的消息,王忠嗣守在了石岭关……”
“原来如此。”
安禄山只好安慰他道:“壮士们愿意抛下性命,我却得爱惜壮士们的性命,能没有损伤地除掉王忠嗣、取河东,为什么还要强攻?”
“安禄山的大军,攻、攻……”
薛白已不知如何反驳他荒谬的认知,指了指远处越发逼近的大军,问道:“倘若安禄山攻破石岭关,你也会为我竭诚尽节?”
杨光翙大喜,连忙叉手执礼道:“下官愿为郎君鞍前马后、竭诚尽节,效犬马之劳。”
帐中,安禄山正由安庆绪等人撑扶着,站在那听逃兵的详细述说,说石岭关一战到底是怎么败的。
于是,他的心就像他的牙一样开始轻易动摇了,他才不会如他先前所言那般为薛白“竭诚尽节”,说是废太子李瑛之子,无名无份的,不值一哂。
李归仁还是服安禄山的,没好气地摇了摇头,显出一个无奈的表情。
“天兵军是什么战力,诸位将军都很清楚。”李史鱼应道,“府君之所以被挡在石岭关前,乃因关城险要而已。我们遣回一些兵马,倘若王忠嗣真出城来攻,诸位将军没信心吗?”
薛白与王忠嗣走在城墙上,赏着夜景,商议着军务,感到王忠嗣声音里透着虚弱,薛白不由道:“节帅还是该保重身体才是。”
因此,李史鱼便恨透了朝廷,从此侍奉安禄山,总之经历与吉温十分相像。
“闭嘴,既知如何做了,去把文书批了。”薛白淡淡道,“莫再让我听到你与旁人胡言乱语。”
“依我对长安朝廷的了解,此事至少有九成的把握。”张通儒如是说道。
杨光翙竟是宁愿相信薛白是皇孙,也不敢面对安禄山举兵造反了。
杨光翙一辈子就没吃过这般硬梆梆的胡饼,费劲地啃了一会之后表达了他的不满,却得知薛白与王忠嗣也是同样的伙食,他只好继续啃着,并烦躁地用力一扯。
杨光翙对自己吹捧的工夫颇有信心,一番话之后,自觉已成了薛白的心腹,且还是最早投靠过来的一批人,放在唐初就是长孙无忌一般的从龙之臣。
“守捉”与“军”一样,都是唐军的戍守之地,大者称军,小者称为守捉,只是级别不同,并无上下隶属关系。
“好。”薛白道。
“啊?我、我、我的牙掉了。”杨光翙稍稍镇定,起身展示了他手里的牙,道:“范阳军攻城了,动静这般大?”
若非了解李史鱼的经历,他差点要以为李史鱼是包藏着其他的小心思。
“放屁!”
“我相信李将军兵锋所向,一定能击败王忠嗣。”张通儒开口道,“可是这样的鏖战,曳落河会有多大的损失?这些可都是府君万里挑一、选拔出的义子啊。”
“阿兄,你不必听他说这些动摇军心的话,我们推平了这关城、杀入太原!”
那军士根本就不跟他说话,闻言露出了一個愈发轻蔑的表情。
王忠嗣道:“可见安禄山有信心,笃定朝廷会更相信造反的是我们。”
他这次来目的很简单,要让云中守捉跟着安禄山造反,此事其实在这两年就已经有所进展了,只是忽然来了一个王难得。
“郎君,小心些。”
抬眼瞥去,站在那的军士该是不识字,根本没往桌案上看。杨光翙眼珠一转,假装继续写公文,却偷偷拿了一张纸掩在公文之下,记录起他在贼营中所见所闻。
范昶道:“你有所不知啊,王难得之父王思敬,一直就是王忠嗣麾下旧部,早年征战四方,也曾驻守过云中城。加之王难得不仅是在陇右威名赫赫,其事迹也传到了河东……”
杨光翙惴惴不安,心想薛白这么从容淡定又有王忠嗣辅佐,不至于守不住关城……可万一呢?事实上安禄山显然兵势更大。
眼看着战事久不开始,他终于暴喝一声,驱马赶向大帐。
“难,范阳劲旅,不是轻易能击败的。”王忠嗣眯眼看向北方,道:“我得等一个好的战机……希望我能撑住。”
“我看也像。”薛白莞尔道。
“咔。”
“我想与薛郎说几句话。”杨光翙客客气气地请走看押他的军士,走到薛白身边,看向远处,喃喃道:“安禄山来了,他也是知晓郎君你的身世的吧?”
“何事?”
办完这些已是午后,他得了三个胡饼,几条肉干,以及一碗烧开的热水。
“下官想问问,战况如何了?好为郎君尽力。”
初春,塞上的积雪将融未融,有十余骑兵策马狂奔而来,赶到守捉城下。
他能为安禄山统领曳落河,乃因他与安禄山也结拜为了兄弟,大概算是八千义子的叔叔。
但,安庆绪竟是避开了他的目光,低下了头。
“这么多人驻扎在这里,粮草哪里来?”李归仁道,“我们闹出这么大动静,唐朝廷怎么可能不怀疑阿兄?一定会警觉起来,不如现在就叛唐。”
这结果使得他站在那发了很久的呆。
以“壮士”为名,当然每一个人都是壮士,昂然驻马于石岭关前,仿佛只凭杀气就能摧毁关城。
最后还是安禄山拍板道:“你就别恼了,都已经拿下了雁门关,河东肯定要落入我手中,早几天晚几天之事罢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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