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39章 无贵贱
冬月，河南大雪纷飞，伊、洛河的河面都结了冰，仿佛整个天地都被上了冻，一切事情都变缓了下来。
处在叛军势力范围内的偃师县十分寂静，直到一队叛军的马蹄踏过冰街，直奔县衙。
“高丞相来了，县官速来迎接！”
之所以称“丞相”，乃因大燕朝的立国大典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备着，任高尚为侍中的诏书已经写好了，众人都怀着迫不及待的心情。
很快，两个披着大燕官袍的男子赶了出来，为首一人先行了礼。
“卢龙军裨校、代偃师令朱希彩，见过高丞相。”
之后，一杆半卷的旌旗被朔风展开。
“汝与我道万全，必无所畏。今四边至此，唯赖郑、汴数州尚存，向西至关，一步不通，河北已无，万全何在？！更不须见我！”
“但，你把我也踩在脚下了，那就让开吧。”
倒没想到赵六也能看明白这些局势。
“还有你。”高尚淡淡瞥了朱希彩一眼，道：“放心吧，唐军虽众，不过乌合之众。圣人一时虽恼我，不出三日，气消之后必还要重用于我。”
“是，丞相对下官恩同再造。”
高尚那没有眉毛的眉头一竖，站起身来，将手中的卷轴随意一卷，问道：“敢问中使，是何人将圣人的无心之言拟成旨意？欲动摇军心，离间大臣吗？！”
“我才不管甚‘指斥乘舆’，我们也不玩这一套。”朱希彩道：“我怕的是，眼下的局势可真不是很好啊。河北丢了，潼关打不进，唐军在东面步步紧逼。”
说罢，他不敢再饮，踉踉跄跄地走了出去。
他从小就在范阳军中由安禄山看着长大，兼武艺高强、打仗勇猛，颇得安禄山喜欢，顺利便进了宫城。
“好吧。”
“我们的这位圣人，有时脾气是暴躁了一些。”
直到有人喊了他一句。
匕首已毫不留情地扎进了高尚的胸膛。
高尚见是安禄山的旨意到了，遂翻身下马，迎上去，应道：“臣在。”
“真的。请陛下放心，自古帝王，成大事前皆有胜败，哪有一举成功的？如今四面的唐军兵马虽多，都是新招募的乌合之众，远不能比我等范阳精锐。纵使事不成，收取数万众，也能横行天下，裂土一方，怕得谁来？！”
安顿妥当，赵崇义正要离开，高尚忽然唤了一句。
面对高尚的问题，朱希彩答不出来，只好转头瞥了一眼身后的赵崇义。
他眼珠稍转，看到了另一杆旗，上书“常山太守”等字样。
“两天前。”
“喏！”
安禄山正在试他的龙袍，眼神里却忧心忡忡，一见面，便迫不及待问道：“潼关还能攻得下吗？”
高尚思虑或许有唐军想要偷袭洛阳的可能。
“真的？你不是安慰我？”
“守山的主将必是樊牢，告诉他是故人来信，大燕很快就要立国，我最后给他一次当开国功臣的机会。”
他之所以答应任命朱希彩为偃师县令，看中的就是这是個武将，麾下有千余兵力，能在他不在之时主持对首阳山的攻势。
喊声很大，震落了城垛上的积雪，也使得高尚没能听到他身后那靴子踏过雪地的声音。
随着高尚的一道道命令，城中守军正在有条不紊地应对着奔腾而来的敌军。
高尚叉手应了，等了一会，见老宦官一手高高托着皇绫，始终不说话，只睥睨着他，愣了一会明白过来，只好跪倒在地，再次道：“臣接旨。”
安禄山一向是脾气暴躁、任性妄为，往日高尚只觉得府君真性情，遇到事劝一劝也便是了。如今登基在即，仍旧这般发脾气就显得非常不妥了。
朱希彩感受到了高尚的不悦，上前道：“丞相，说到底这就是一窝山贼。大燕国兵马虽众，眼下可不是剿山贼的时候。我已封锁了下山的要道，断绝了他们的粮草，早晚能困死他们。”
“丞相，下官的名字是你起的……”
“罢了，就当收获了一条忠狗。”
但，就是这样一个只因归附就得到重用的贱奴，竟也敢在高尚这个元从功臣面前摆起了架子。
高尚并不正眼看二人，大步入内，在花厅坐下，开口便问道：“攻下首阳山了没有？”
“我忧虑啊。”
“去吧。”
这一段路他十分熟悉了，向北面策马行了一个多时辰，抬头能够望到风雪中的高耸的群山，而围山的兵马营地就在山脚下，离着山路却还有些距离。
“我不管什么帝王。”高尚冷笑道：“我一介贱民，既已举事造反，何惧几个死去的帝王？”
高尚每次来到偃师，都会想起当年从贱民迈入士人的时光，情绪上来，因此聊得多了些，一抒胸臆之后便意兴阑珊，道：“你要对大燕有信心，下去吧。”
高尚大步赶到投石机旁，冲着士卒大声呼喝，于是士卒装填着石头，响起吱吱呀呀的声音。
朱希彩连连点头，道：“丞相，正是如此。”
合了预感，他却是喃喃道：“怎么可能？不可能的……也好。”
忽有人抬手指向城外的大雪，道：“丞相你看！”
“下官一直很放心。”
接着，那皇绫便递到了他面前，他双手接过，展开一看，竟真是一道骂他的旨意。
“是。”
“高先生、严先生都是追随陛下多年的功臣，若不见他们，让诸将知晓，人心动摇，那才真的危险了。”
“丞相，是否起行了？”
“实话与恩相说，下官不想丢了这官身。”赵崇义道，“我出身卑贱，不像薛白有裙带可攀附。县尉于他而言是起家官，于下官却是光宗耀祖。下官宁死，也不愿重新活为贱吏。”
赵崇义小心地在高尚对面坐下，因屋内漆黑，下意识想要点蜡烛，却又因高尚怕火而停了下来。不需要看高尚那烧得不成样子的丑恶面容，他松了一口气。
“县尊不可妄语，若让旁人听到，便是指斥乘舆之大罪。”
可渐渐地，高尚也从一些俘虏处听说薛白并不在那支唐军之中。
朱希彩道：“是，下官一直以来也没有发现他与首阳山有所联络。”
高尚回过头，见是赵崇义来了，身后还跟着一队人马。
高尚自己都没打下来，亦不打算太为难朱希彩。略又聊了几句话，让他们为他安排食宿，歇一夜再启程往洛阳。
“臣接旨。”
当日，一封旨意便由洛阳发往偃师。
高尚努力想要转过头，再看一眼薛白，那个真正配与他为敌的人。
高尚心中一颤，能够感受到安禄山那可怕的怒火。
安禄山之所以下诏骂高尚、严庄，乃是因听说了各种战事不顺的消息，想到这两人劝自己造反，结果长子安庆宗被李隆基斩了，事态也不顺，恨不能真杀了两人泄愤。
“喏，还望恩相早些歇下，勿为国事太过劳神，下官必然辅佐县令攻下首阳山。”
高尚这次动身回洛阳之前已经想过了，他稍稍放缓一些对雍丘县的压迫，也是给唐军一个内斗的机会。
赵崇义正在夹菜，吓得筷子都掉在地上，连忙道：“县尊这是何意？高丞相给我官身，这才是大恩。”
“陛下有口谕并旨意，高尚接旨。”
“噗。”
他哈哈大笑起来，放声大喊。
赵崇义道：“这都是一时的，县尊不必忧虑。”
路过偃师，难免要关心一下久攻不下的首阳山。
“在。”赵崇义停下脚步，鼻翼微张，无声地深吸了两口气，转回身来，赔着小心问道：“丞相，是否安排几个美婢，为你暖暖身子？”
朱希彩嚅嚅不敢答话，心想的是这窝山贼除了死守首阳山，也没做什么，高尚未免也太小题大作了。
他遂借机为高尚、严庄开脱。
不论是谁，运气都不太好，恰好遇到了他高尚在偃师县……
那信使应了，当即奔进了登山的小路，很快就消失在树林当中……高尚一直等到午后，再也未见到他下来。
天不亮，县衙后院便升起了炊烟，赵崇义特意吩咐后厨煮了高尚最爱吃的晚菘炖面汤。
“官也得有命才能当。”朱希彩小声道：“我的意思，倘若局势有变……算我一份？”
“喏！”
对此，他不得不慎重面对，遂招过自己的亲兵统领，道：“你带人回洛阳一趟，提醒圣人防备唐军偷袭。若见不到圣人，也务必报于严庄。”
偃师县。
首阳山并不是一座孤零零的山，而是邙山山脉在东边的最高峰，处在群山之间，且北峙黄河，并不好攻。
他便道：“赵六，为我披甲……”
跟在朱希彩身后的是个瘦小的中年男子，举止畏缩，虽披着官袍，倒像是随从，趋步到了高尚面前，深深弯腰，道：“偃师县尉赵崇义，拜见丞相。”
他的对手是薛白，并不是眼前的赵六。赵六，一个杂役、门房，无名之辈而已。
“这可是邙山！”朱希彩惊道。
如高尚所料，甚至没出两日，安禄山就已经消气，要继续重用他了。
“你个废物！”老宦官忽然掐手一指，模仿着安禄山那气急败坏的语气，骂道：“当初你与严庄说得好听，眼下全然不是你等所言，还敢要当丞相？滚！休要再来相见。”
黄昏，偃师县。
高尚满意地微微一笑，道：“我知道，是薛白把你从门房提携为县衙士曹。”
“你说你出身卑贱，要带着我把别人踩在脚下。”
才吩咐完，已能望到南面的天际，大雪纷飞中出现了一条黑线像潮水般涌来，高尚平静以对，道：“你不必理会，速去。”
“薛？”
城下，有披甲的将领出列，策马到了洛水边，没有踏过冰面，只是抬头望着偃师县城……隔得虽远，高尚知道，薛白来了。
“是。”
“何事？”
高尚似乎没睡，从榻上支起身，声音还十分清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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