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11章 心急
太原。
衙署的公廨中响起了一阵“咕噜噜”的声音，还伴随着一些恶臭气味。
杨光翙努力夹紧了两腚，因为太过用力，整张脸都皱了起来。
桌案上，暗黄色的茶汤已经一不小心挤出来了些，舀汤的仆役连忙兜住沫饽，可惜已经来不及了。茶香与恶臭混合着，钻入每个人的鼻孔。
“就让府尹去吧。”有官员终于忍不住开了口，目光似有似无地瞥向了站在杨光翙身后的刁丙。
其实大家都看得很明白，杨光翙就是被挟持了，薛白、王忠嗣正在挟府尹以号令太原府。之前怕惹上事，大家都揣着明白装糊涂，只当不知道。可现在，圣人的诏谕已经下来了，他们不能再装下去。
双方主将相互逼近。
“都看到了？！”
一支利箭鬼使神差地射来，直冲王忠嗣的面门。
王忠嗣感受到了安禄山的犹豫。
杨光翙反复确定过，石岭关已经完全由他控制了，只剩管崇嗣还守着北面的城墙。
“……”
与此同时，有高呼声远远传来。
那么，刁丙的刀已经阻持不了他们立功搏前程，他们大可以动武，哪怕伤了杨光翙也无妨。
“尔等放心。”杨光翙道，“本官一定谨遵圣意，今日便调兵遣将。”
也就是当年随王忠嗣作战的旧部，才敢如此冒险。
杨光翙扬眉吐气，朗声道：“本官心怀忠贞、忍辱负重，这就是明证。”
偏是管崇嗣守在北面城墙，不让他遣使去主持局势。
杨光翙知深薛白派来的这寥寥几人显然挡不住满城的官兵、差役，也许已经被杀了？
活该。
杨光翙得了奉承，心中得意，意气风发。
持盾的是一个曳落河军中的壮士，论力气显然要比薛白大得多。
杨光翙自己脱离了虎口，便反过来不断地给张宪施压。
“反贼挟持了府尹，快救出府尹！”
连薛白也被王忠嗣所激励，一瞬间忘掉了他与这世间所有人不同的自我认知，策马随王忠嗣冲了下去，手中的长槊撞在一面盾牌上。
那声音变得很奇怪，空洞、含糊，仿佛让人能听到血泡在嘴里破掉了，可它却带着生命的力量。
还记得去岁，安禄山讨伐契丹就是这么败的，世事轮回，今天轮到王忠嗣了……
……
“我是天兵军使，张宪，都听我说，反的是安禄山！”
他朝唐军大旗的方向又看了一眼，不见了王忠嗣，遂干脆利落地离开，从另一面翻下山崖。
“开城门，奉旨平叛！”
一杆旗帜倒了下去。
那被踹得咣咣作响的木门外忽然没了动静。
杨光翙才不可能出去与他一起送死，顾不得脏，死死顶住。
在王忠嗣的率领下，出城平叛的天兵军爆发出了强大的战斗力，像洪水冲刷而来，袭向李归仁的旗帜。
恶臭放肆飘散，把意图跟进来的刁丙熏得连退了两步。
天宝三载，因雄武城一事，双方结怨。天宝六载，安禄山联络李林甫开始陷害王忠嗣……至今，他们并不是没有成效，王忠嗣的死讯至少传了三次到范阳。
一旦王忠嗣那边战败，云中军势必也会被全歼。
他心中发苦，努力压下了腹中的绞痛感，转过头低声哀求道：“老夫肠胃不好，近来吃了太多脏东西，真憋不住了。”
“救府尹！”
“你是天兵军使，下令让伱的士卒打开关城城门！否则，朝廷便要追咎你附逆的大罪，想想你的家眷，你的妻子儿女吧！”
“噗。”
他不由转过头看去，见到那杆“河东节度使”的假旗帜招摇着，领着出城的天兵军以横扫天下的气势往前杀去。
“节帅！”
另一名士卒见了，知道当众行凶，怎么做都没区别了，干脆一刀搠去，把张宪搠死在地。
石岭关前的地形并不利于大军摆开，更适合小股作战，再加上王难得擅于从万军众中取敌将首级是出了名的，所以，安禄山并没有把所有的兵力派上来，范阳军在战场上的主力一直是擅于单兵作战的曳落河。
杨光翙不用猜都知道那加急文书上会是什么内容，想必此时太原府的官员们已经接旨，并且商量好了。
留守石岭关的管崇嗣已经把能够派出去的兵力全都派了出去，再遭遇这种变故，匆匆让两个士卒挟持着张宪到南边城墙去安稳局势。
“节帅！”
可惜，近两年的酒肉让他变得臃肿不堪，身手与“灵活”二字根本毫无关系。
战场相逢，捉对厮杀，胜者生，怯者死。
石岭关内，尽是这样的高喊，太原官兵们一边喊着，一边冲上城楼。
“本官不愿附逆！故而宁沾污秽，忍辱负重，也要把打探到的消息递与朝廷！”
“他们在那里！”太原官员的呼喝声更近了，已然赶到了院子附近。
这是奉了旨意前来平定王忠嗣叛乱的太府驻军。
管崇嗣吸了吸鼻子，道：“我看，你是沐浴了一身的屎吧。”
待官兵攻上城墙，包围了管崇嗣，他便躲在盾牌后过去，喊道：“呔，那恶将，我等奉圣谕至，还不速速就擒，向圣人请罪！”
杨光翙脸一板，叱道：“你知道本官在敌穴里打探到了什么吗？！等到了石岭关，自有你向本官赔罪的时候。”
杨光翙连忙起身，贴着门缝往外看去，见院中已只剩太原府的官吏差役了，方才敢开了门。以恶臭满身的形象出现在众人面前。
“王忠嗣已死！”
大概一柱香的工夫，刁丙在门外催促道：“你好了没有？！”
杨光翙反而勒马退了数步，以免遇到危险。
刁丙扫视了一眼堂中众人的反应，道：“府尹请。”
“噗噗噗噗……”
“嗖。”
“提醒王难得。”王忠嗣道，“让他冲击安禄山的大旗。”
此起彼伏的号角中，李归仁的将旗也开始往前移，且渐渐偏向了西边。
王难得在呼喊、李晟在呼喊，陇右来的将领们纷纷呼喊，而云中军当中也有许多人跟着大喊，因为他们也曾是王忠嗣的旧部，曾随他扬威漠北，这就是威望。
在王忠嗣眼里，若没有严格军纪，就不是一支真正的军队，而这些所谓的壮士，吃穿用度都过于好了，中看不中用。
他连忙伸出一只手捞住一支箭，叼在嘴里，迅速攀上山崖，解下背着的弓，锐利的目光寻找着王忠嗣。
“不、不行，还差一点！”杨光翙费尽九牛二虎之力，把两个溺桶搬到门边抵着，大喘着气道：“快、快了。”
他一夹马腹，亲自杀向李归仁的旗帜所在，挥刀下劈，将一名守着旗帜的壮士劈成了两瓣。
战场上每支军队都留意到了它，很快就有号角声响起，作为对王忠嗣的回应。
“嗯，长安催促太急了。”刁庚边走边道，“再不走我们死在这里。”
“杀！”
他这辈子还没这般狼狈过，不由大哭道：“饶了我吧，求你饶了我吧！圣意来了，便是我愿意听你们的也已经没用了啊！”
果然，不多时就有密集的脚步声与吆喝声传来，是太原官员带人来了。
他连忙指使官吏们到原本关押着他的屋子里，当众把他藏好的告密信取出来。
张宪额头上汗水不停沁出，他觉得自己运气真差，竟被逼得做这种该死的选择。
“节帅！”
“嘭。”
在中午之前，已能看到有一队队兵马出了城，往北面赶去。
王忠嗣那跨在战马上的高大身影中箭之后当即俯扑了下去，消失在敌军们的视野之中。
范阳军中这些人盼望王忠嗣去死，已经盼望了很多很多年了。
“多少再为郎君拖延些时间。”
排山倒海的欢呼声却是盖了过来，盖住了他的吆五喝六。
王难得喝道：“传我命令，整理阵列！”
安守忠、安庆绪麾下兵马也迅速拉开距离，以防被败军冲散。
因此，并没有人出列质疑杨光翙。
这又何尝不是另一种挟持？
“张宪！圣人已连下了四道旨意，别再助纣为虐了！”
一旦曳落河落败，王忠嗣就会与王难得合兵，驱溃兵冲击安禄山的本阵。
白天，那光彩并不显眼，却能够让人看到、听到它是在何处炸开的。
战事到了将要分出胜负的时刻。
杨光翙双手一拱，朝天一揖，道：“我沐浴皇恩，奉旨而为。”
风拂过杨光翙的官袍，依旧飘起恶臭。
山崖上，兀儿习惯性地想要两支箭连发，手一摸背后的箭篓，却是摸了个空。
“张宪已经被挟持了！”杨光翙连忙大喊道。
“噗噜噜噜噜。”
云中军当即令旗摇摆，停止了攻势，任由曳落河的败军从他们侧边撤退。
急，很急。
另一边，李归仁一直在观察着，亲眼望见了王忠嗣中箭倒下的情形，大喜过望。
可这壮士对上薛白凌厉的眼神，竟是退了一步。
“王忠嗣已死！”
如此，关城门终于缓缓打开。
于是，曳落河军中也响起最后的冲锋号角。
“将军，看！”
王忠嗣回过头，愣了愣，心想圣人太心急了，这种情绪通过五百里加急文书影响到了战局。
“咚！咚！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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