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07章 罗钳《满唐华彩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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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07章 罗钳

薛白蹲下身,伸出手,把那女尸的嘴唇抻开,只见她有一口非常整齐的牙齿。
另外,她唇上抹的口脂颜色鲜亮,粘在手上之后搓了搓也不容易晕开。
以薛白的经验来说,这口脂比杜媗用的要好,不输杨玉瑶用的。再一闻,隐隐有一股迦毗国进献的郁金香气味,据他所知,乃是圣人在腊月里赏赐的“宫墙红”。
“薛御史不如尝一尝?”
耳边忽然响起一句风凉话,是罗希奭。
“看得如此仔细,可有看出什么?”
“罗御史来得这般快,可是就在附近?”薛白不答,反问道。
“刚到。”罗希奭道:“听说几位驸马正在信成公主的府上赴宴,来凑个热闹。”
“哪几位驸马?”
“薛御史都认得的。”罗希奭道:“咸宜公主的驸马杨洄、永穆公主的驸马王繇,对了,还有宁亲公主的驸马张垍。”
“原来如此。”
罗希奭问道:“薛御史可猜到是如何回事了。”
薛白把手里粘上的口脂擦了,摇了摇头,道:“实在猜不出。”
他再去看那具男尸,是个穿着青衣,奴仆打扮的年轻人,眉清目秀,只看这一身衣物,想要查出是谁府上的应该不难。
两个死者的死因相同,都是被人扭断了脖子,应该是大力气的壮士所为。
杜有邻已吩咐把净域寺中的僧人都带过来,开始问案。
罗希奭冷眼旁观,脸上浮起了微微的讥讽之色。
“你们寺庙死了人,都说说,如何回事?”
僧人们面面相觑,末了,有人答道:“回少尹,方才我们正在做晚课,并不知他们是如何进入寺中,更不知是如何死的。”
但却有一位老和尚叹道:“阿弥陀佛。”
杜有邻问道:“禅师可知发生了什么?”
“贫僧在寺中扫地,见这两位施主进入寺中幽会。”老和尚转身,向侧殿内的一尊雕像合什,道:“他们当着广目金刚的面,白日宣淫,广目金刚遂放出巨蛇,将二人勒死了。”
众人目光看去,只见广目金刚正端坐西方,怒目圆瞪,手中持着一条巨蛇,俯视着他们,像是在审视着世间的罪恶。
庭中一寂。
忽然。
“哈哈哈哈。”罗希奭大笑起来,抬手一指,道:“老和尚你是说,杀人的是这尊雕像?”
“是广目金刚。”
“可笑。”罗希奭收起笑容,摆出官威,大喝道:“何人让你这般说的?还不招来?!”
“阿弥陀佛,贫僧不打诳语。”
“把这老和尚押入狱中,我要亲自审问。”
罗希奭一吩咐,杜有邻身后的京兆府差役中当即有人听令。
从吉温任京兆府法曹时起,这些人就听从“罗钳吉网”的吩咐,这些年依旧没有太大变化。这也是杨国忠必须拿掉罗希奭的理由之一。
见此情形,杜有邻无可奈何。
薛白则静观其变,认为既然是李林甫、张垍双方斗法,他们自然会出招,不急着出手。
他猜测,罗希奭是在追查张垍养的外室,这死去的女子也很可能真是张垍的外室。
不多时,新任的京兆府法曹严武大步而来,看到薛白,先是点了点头。
严武应该是个很聪明的人,上任没多久,已收买了几个差役,不多,至少能够做事。他在这案子里既不偏向罗希奭,也不偏向杜有邻,公事公办的态度。
“身份查到了。”
严武指着那具男尸,道:“是信成公主府的奴仆。”
当今圣人有二十九个女儿,其中五人早夭。
朝臣们要记住剩下的二十四位公主及其驸马,颇为不易,更何况还包括一些改嫁的情形。
信成公主府今日一场宴会,邀请的也都是诸王与公主驸马。既然牵扯到了命案,京兆府与御史台诸人不免要登门问询。
待听得通传,信成公主与她的驸马独孤明还未说话,宁亲公主已开口道:“死了两个奴婢,竟也敢来打搅我们?不见,赶出去。”
她的夫婿很快就要成为宰执了,她在诸公主中也算是扬眉吐气,比起信成公主、独孤明,她更像是宴会的主人。
咸宜公主却不惯着她,问道:“来的是谁?”
“京兆少尹杜有邻,京兆法曹严武,还有殿中侍御史罗希奭、薛白。”
“薛郎来了?”王繇笑道:“那便见见他如何?”
嗣歧王李珍亦是朗笑,道:“好啊,我亦许久未见薛郎了,这是位妙人。”
宁亲公主想让张垍出面,替她找回面子,然而转头一看,却不知张垍去了何处。
很快,几个官员被带了进来。
杜有邻为官最大的问题并非不擅实务,而是不够圆滑。这问题平时看不出来,到了这种满堂公卿的场合才算是漏了怯。
他没太把诸王、公主、驸马当一回事,当即开口道:“隔壁的净域寺出了命案,烦请信成公主与驸马辨认,死者是何人。”
反而是罗希奭,凶名在外,此时却是满脸谄媚,不等这些贵人们发作,上前赔笑道:“人命关天,下官们不敢不尽心,免得万一传出去。”
信成公主于是向身边的侍女看了一眼,吩咐道:“让管事去辨一辨。”
不多时,管事辨认了回来,禀道:“回公主,死的确是府中的仆童,只是……那名女子,小人并不认得。”
此言一出,众人倒是好奇起来。
“怎么?是公主府的仆童勾了旁家的婢女,被金刚放蛇勒死了不成?”
“……”
议论纷纷之中,罗希奭上前几步,开口道:“敢问,驸马张垍可在?”
“何事?”宁亲公主答道。
“恕下官无礼。”罗希奭道:“此案,下官该是已查明了。”
他虽还未说查到了什么,但先问张垍在不在,已让此间所有人都意识到这案子与张垍有关。
宁亲公主当即冷了脸,她第一反应不是信任并维护她的夫婿,而是要查清楚他到底做了什么,遂道:“说,怎么回事?”
“下官有要务须禀报张驸马,遂过来求见。”罗希奭道:“下官是从宣阳坊西门进来的,看到张驸马携着一女子进了净域寺,之后,才是一个青衣仆童入寺。”
他说到一半,已是满堂哗然。
杜有邻看了薛白一眼,暗道这些事罗希奭方才不说,显然是故意要公诸于众的了。
罗希奭又道:“但等下官进了净域寺,却不见了张驸马,只看到两具尸体……想来,是驸马担心公主生气,杀人灭口了。”
宁亲公主确实很生气,虽在众目睽睽之下,还是忍不住向身边人发了火,喝骂道:“还不去把驸马找来?!”
一时之间,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,于她这种天潢贵胄而言,可谓是奇耻大辱。
罗希奭见众人已对此事有了兴趣,低声吩咐一句,命差役将女尸搬到前院,这吓到了一些没见过死人的公主,但更多人还是围上前看了看,小声嘀咕着。
“张垍果然还是养了外室……”
人群当中,杨洄斟了一杯酒,递给了薛白,颇为客气地笑了一下。
薛白这才想起来,自己曾经见过杨洄养的外室,这是要求保密之意。
“出了何事?”
随着这一句问话,有人从大堂后方走了出来,是喝得微醺的张垍。
宁亲公主一见他就发了疯,拿起杯子便砸,嘴里骂骂咧咧。
张垍一脸茫然,待听说了事情经过,走上前看了一眼那具女尸,神色毫无变化。
“我不认得她。”
张垍说着,拿起妻子砸过来的酒杯,饮了一杯酒,笑道:“好个‘罗钳’,迫害到我头上了?但伱只有这点小手段吗?”
罗希奭道:“张驸马莫非以为我没有证据……”
恰此时,又有人说了一句。
“我认得她。”
众人转头一看,只见是信诚公主的驸马独孤明。
独孤明说着,扯下了堂中的帷幔,盖在了那女尸身上。
“这是我府上的女婢,名叫怀香。”独孤明道:“此事与张垍无关。”
罗希奭有些诧异,之后微微冷笑,想明白了,无怪乎所有人认为张垍养了外室妇,却从来没人找到,原来是让独孤明帮忙的。
“独孤驸马这句话就怪了,你府上的管事都不认得她,你反而认得她?”
“后院女婢,前院管事不认得,实属正常。”
“那为何信成公主身边的女使亦不识得他?何况她这妆扮,岂是普通女婢?”罗希奭道,“莫非独孤驸马想替张驸马隐瞒?”
独孤明没有马上回答,而是招过一人,吩咐道:“去将身契拿来。”
过了会,一份身契便被拿来,在众人当中传阅。
“怀香是我在天宝四载买的。”独孤明叹息一声,道:“诸君都知道,我的女儿远嫁契丹,我担心她在契丹失宠,后来买了几个美婢,但还没来得及把人送过去……”
说到这里,信诚公主已失声痛哭。
“公主!”
“别说了……”
他们说的这件事,薛白也知道详情,之前听颜真杲说契丹、奚之事时提过。
当年,张守珪一度利用契丹内乱、分化契丹,被臣子拥立的年轻可汗便投降唐朝,李隆基赐汉名李怀秀,拜松漠都督、封崇顺王。
天宝四载,李隆基将独孤明与信诚公主的女儿封为静乐公主,嫁给了李怀秀。静乐公主三月出嫁到了契丹,仅仅在当年九月,李怀秀便杀了她,叛唐。
与静乐公主有同样遭遇的,还有李隆基另一个外孙女宜芳公主,也是天宝四载三月嫁给了奚族的首领李延宠,九月被杀死,奚族叛唐。
两个不满十五岁的外孙女死在异国他乡,朝廷多次弹劾安禄山为了养寇自重,侵掠契丹、奚族,逼反李延宠、李怀秀,李隆基从来都是视而不见,认为安禄山有大功。
唯有信诚公主的哭声,让人想起了当年的往事。
“独孤驸马是说,这个怀香,是准备送到静乐公主身边的婢女?”罗希奭问道:“那为何……”
他话音未落,独孤明已冷冷喝道:“出去!”
“下官身为御史,有查案之责……”
“我府中的两个下人死了,你无端查到张垍身上,是在查案还是在排除异己?!”独孤明怒道:“还不出去?!”
罗希奭还想说话,在信诚公主的哭声中却是开不了口。
公主府的下人们已上前,将他推了出去,杜有邻当即告辞,匆匆让人将尸体抬走。
“薛郎留步。”
一众宾客中有人开了口,却是杨国忠。
“既然来了,一道喝杯酒如何?”
薛白看了独孤明一眼,询问这个主人的意见。
独孤明已收拾好了心情,彬彬有礼,道:“我与薛郎是邻居,往日却来往得太少,正好一叙。”
“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。”
……
众人也不在意有两个奴婢方才已经死掉了,添酒回灯,继续觥筹交错。
堂中添了一张案子,薛白才落座,杨国忠已过来,低声道:“看到了?除掉罗希奭的好时机。”
“张垍自己做不到吗?需我们帮他?”
“你且看他。”杨国忠笑了笑。
薛白顺着他的目光看去,只见宁亲公主面若寒霜,张垍陪在身边,虽说城府甚深,却也难掩脸上的苦意。
杨国忠道:“你我都明白,张垍才迁同中书门下平章事,靠的是圣人的喜爱,声势虽大,根基太浅。没我们帮一把,哪斗得过李林甫?”
薛白笑了笑,愈发感到杨国忠进益很大。
“这案子,阿兄了解多少?”
“那个怀香,你也见了,是个绝色,若说是张垍的外室,不奇怪。”杨国忠道:“但若说是独孤明的外室,也不奇怪。”
薛白于是明白过来,杨国忠进益的只有争权夺势的手段,落在具体的事情上,还是不行。
“你呢?看出了什么?”
“找到了关键证据。”薛白道。
杨国忠一讶,与他碰了个杯,转身走了,显然是要去提醒张垍,再卖一个人情,换些好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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